静默的小世界 – 着急也一块过年

明天是大年三十,虽然农历是腊月二十九,但是也要过三十。祝大家虎年吉祥,同时给即将过去的牛年一个温暖的微笑,十二年后再见。

虎年吉祥

遵化老家的条子肉和墩儿肉。满族习俗,包括在满族八大碗里面。古代的胙肉也是生煮的大块子猪肉。当年樊哙放在盾牌上“大啖”胙肉,成为美谈和重要的政治军事仪式。满族八大碗的内容不定,凑够八碗大荤菜就可以。

衰老的原因只有一个,就是因为曾经年轻过。
喜欢过年喜庆的原因却有两个,一个是因为过去的一年很好,要来年更好;另一个是因为过去的一年不够好,希望来年会好。
虽然我们不拥有过去,也不拥有未来,只拥有现在,但是每年的春节都在用浓烈的仪式感告别过去,迎接未来,却花掉了现在。
我老家在冀东,出生在遵化的一个自然村。这里过年的民俗有山东汉族、东北满族和清朝时候北京遣派过来给清东陵守灵的旗人带来的风俗。我查过县志,这地方从唐朝安史之乱开始就没怎么消停过,人一茬一茬地换,直到清兵入关之前,多尔衮在遵化两次屠城,之后有人搬迁到这块土地繁衍生息,但是遵化再也没有回复蒲松龄聊斋志异中《遵化署狐》里“道”的建制,一直是县城,后来是县级市。遵化的过年习俗很杂乱,东南西北的各种遗迹都有,就像遵化紧邻的迁西县景忠山上庙宇里诸般神仙,三教九流具备,热闹而和谐,到了年节,那庙宇也是香火鼎盛,蔚然大观。

感谢新中国成立,遵化改革开放后经济大发展,前些年钢铁工业红火,有过“世界钢产量第一是中国,第二是河北,第三是唐山”的段子,遵化归唐山管辖,钢铁工业规模大,遵化因此成为全国百强县,俨然有明朝时候石人沟铁厂是朝廷重要的采矿炼铁基地的模样。
我在县城读高中的时候,开始注意家乡各个乡镇的民俗,可谓是十里不同音,三里不同俗。那时候特别会背诵各种四大,比如四大白:白菜帮子地上霜,石灰起发医院墙;再比如四大绿:麦子地韭菜畦,王八脖子邮电局。不一而足,说法各异,高中同学们充分发挥语文能力,发明了不少四大,越来越世俗,越来越下流。
遵化的民俗丰富,除了上面这些十里八村各有版本的内容外,过年习俗也各不相同。追溯起来,可以找到百十年前陆陆续续搬迁过来的移民带来的过年习惯。还有北方汉族、满族和被从北京撵出来的旗人带过来的诸般讲究。虽然与原始版本比起来,难免荒腔走板,似是而非,但是还能寻摸出大致的痕迹。
1967年取消春节时候,遵化很积极,硬生生好几年没有过春节,也让很多经过那个年代,仍然健在的人对春节不以为然,言必称穷棒子那些年,大家不过年。

过年或者热热闹闹,或者纷纷扰扰,都是好的,烟火升腾,红尘美好。家乡的春节民俗留给我两样东西。
第一个是条子肉和墩儿肉。这两样都是猪肉,做法是大块猪肉先过油炸,然后上锅煮半熟,类似樊哙吃的那种胙肉。电视剧雍正王朝里,雍正皇帝在祭祖之后,将煮熟的猪肉分给身边的侍卫大臣们吃,当时还是宝亲王的弘历就被赐了一块胙肉,引得弘时一阵嫉妒。这个猪肉的做法就这样既是汉族人的传统,也是满族人的高级仪式。虽然很多书籍资料说中国古人吃猪肉不多,或者不吃,其实不对,只是古代儒家知识分子不怎么看中猪肉,但是在北方民间和从军的群体中,猪肉因为热量高、经济性强,容易获得等因素,倍受重视。
大块儿猪肉煮好后,用刀切成大薄片、或者一寸见方的大块儿,装大碗或者海碗,碗里放酱油、香料、豆豉、葱姜蒜等,加水,上锅蒸。一般会随着大锅米饭或者其余的饭菜一起蒸出来,春节吃饭的时候会最后上鸡鸭鱼肉,其中的肉就是条子肉和墩儿肉。这东西特别好吃,能下饭,我念高中时候能吃两碗。那时候特别盼着去谁家吃席,无肉不成席,席间必有条子肉和墩儿肉,要抢着吃,下筷子晚了就没有了。这个饮食偏好延续至今,有机会还是尝尝,但是没有那么大食量了。

第二个是一句话,“着急也一块过年”。这是上高中时候同宿舍一个家在石人沟铁厂的职工子弟说的。说者无意,听者有心,人家就是一句口头语。我却记在心里。这话影响了我的生活,意思是劝人遇事不要着急,要从容。
还有一句俗话,意思差不多,是“着急养活丫头”,意思是着急的人家生女娃。遵化话里面“养活”有“生孩子”的意思,农业社会传统重男轻女,生女娃不能进祖坟,不能参与很多祭祀活动,没有男娃的家被视为绝户。后来计划生育推行,很多人家都没有了男娃,这话就说得不多了。
“着急也一块过年”,有一段时间我经常说,拿来劝导别人遇事不着急,想明白了再办。后来仔细想想,自己说这话也有混日子的念头在里面,既然时间均匀流逝,凡事不急,能从容处且从容,也算是躺平的早期版本吧。

这几年,过年的仪式感越来越弱。鞭炮少了,甚至被禁止;过年聚众赌钱的也少了,传统仪式就剩下大年初一早晨,满大街的人“出去转转了。所谓出去转转就是到本村和附近的三亲六故、街坊邻居、村长书记、同学社员家里道一声“过年好。我家乡的人在我小时候见面的问候只有“吃了吗”,“干啥去,“呆着呢这几句,可以表达为问句,也可以是感叹句或者陈述句,见面问好并不习惯,甚至会觉得怪怪的。因此,大年初一互相拜年的“过年好说出口,都很正式而庄重,特别有感觉。
这几年,手机流行,村里人也开始当低头党。过年的村子也没有以前热闹。即便大年初一“出去转转的人,也大多低头看手机,见面的“过年好问候也没有以前更有力量,甚至敷衍,倒是对手机里面的红包和不怎么认识的人更热心。起初岁数大的人对此很不满,后来岁数大的人也一样做起了低头党,这也就成了新的民俗。

这几年,我自己发明了“静默小世界过年法。关掉手机、拿几本闲书,随便翻翻、发发呆也就过年了。该“出去转转”也转转,该喊一声“过年好”就喊一声,然后回到自己的静默小世界里面,最可惜的是条子肉和墩儿肉吃不动了,虽然馋,还是浅尝辄止,尽量忍了,毕竟吃多了夜里都不消化,难受得很。
人过五十多,破车下陡坡。一年一年的日子都是自己亲自过的,岁数渐长,一边欣喜地看着别人过年,一边准备进入自己的小世界。今天是过年前一天,居然想起了这些,还是重复了一遍:着急也一块过年。
 
匪神之灵,匪几之微。如将白云,清风与归。远引若至,临之已非。少有道契,终与俗违。乱山乔木,碧苔芳晖。诵之思之,其声愈希。